客临雲山

【周温】说不得

我势必要他俩结婚。一朝白头根基有损的美人温终于回到人间的故事。

 

 

 

从武库出来后,虽有叶白衣和大巫七爷三人前后治疗调理,这以命换命的法子终究是太过猛烈凶险,饶是温客行这般能人也只得逃得一两分。

卧病在床昏睡月余,堪堪把全身经脉疏通齐全,只不过根骨脆得跟琉璃似的,受不起再多一分内力冲撞。周子舒将心比心替温客行难过,想他从前那般武功都散了个一干二净。当事人听完却没做什么表情,只倚在床头笑着,望着周子舒手中那个剥了大半的橘子,温声催促。

他曾经费心于如何报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,于是誓要做武功绝学第一人,要将杀他父母毁他前路的恶人如蝼蚁般碎尸万段。如今他大仇得报,又得以留在周子舒身边,便也不大在意。

关心功力还剩几成,不如担心阿絮手中那瓣橘子究竟几分甜。

他年前不知为何染了些咳疾。功力消散正是如此,身体底子也损毁,不比从前体健。周子舒将自己那件镶了白狐毛边的绒披给了他,牢牢管着他的酒。温客行自己也知道,不敢大意地日复一日把自己裹在衣裳被褥间,垮在门外晒太阳。

成岭武功没捡起来几样,手艺倒精进不少。温客行眯着眼看他游刃有余地杀鸡,捧着碗笑,觉得自己的发被人轻轻扯了一把拢在掌心。

他不用回头,微微仰着脸去看身后周子舒:“阿絮。”

周子舒应了一声,用玉梳替他束发。

温客行从前浪荡江湖时,周子舒最爱看他一头青丝被风尽数扬起的样子。那才是意气风发少年时,温客行只需笑一笑,无人不知他声名震天下。

而今他年岁不大,却早早把发换了白雪。那一头银丝攥在掌间如水般拢不住,从指间倾泻下来,堪比门外寒泉光色。周子舒只觉得心惊,手上动作也放慢了,只想让此刻多留一些时分。

温客行轻咳两声。“如今发也绾不上了么?”

“不是。”周子舒替他松松挽一个结,用自己的带系住了。“在想成岭今晚又用什么配鸡汤。”

“我说定是红枣。昨天我都看见他泡在缸里了。”温客行冲他笑。“赌不赌?”

“赌什么?”周子舒挨着他坐下,替他把露出的一截手腕子遮上。“赢了如何,输了又如何——赢了也不许喝酒,还想再咳?”

温客行算盘打了个空响,不高兴地扭扭头。“赢了你睡外面,输了我睡里边。”

“你也想算计我?”周子舒瞥他一眼。“哪天是你睡外面的?”

“外边冷的紧。”温客行缩缩脖子,装着抖了两抖。

周子舒心软,对上温客行更甚。他看一眼温客行刚有点血色的唇,伸手去探对方藏在袖里的手,摸到才知冰凉。周子舒气急,张嘴要骂,偏过头却见温客行做错事似地望他,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“老毛病了。”温客行支支又吾吾,老半天憋出来一句。“不,不碍事。”

“冷死你得了。”周子舒站起来,绕了一圈总算翻出个汤婆子,叫成岭灌了滚水,又塞回温客行怀里。“好好捂着。”

温客行闭着眼睛笑。“阿絮对我最好了。”

周子舒站在原地看他。看他阳光下几乎被映照成雪色的长睫,看他似笑非笑的脸,看他鬓边早生的银丝,不知怎的从心里生出一股冲劲来。

“老温。”他挨着他坐下,握着他的手。温客行吓了一下,睁眼看他。“怎么了?”

周子舒神态温柔又认真,倾身过去,是一个急迫的姿态。“我说——你可愿与我定终身?”

温客行以为自己听错了,眼神闪动,忽然牵出一点笑意来。“你说,你说什么?”

周子舒却有些怯了。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意气用事,才向温客行提出个这么不像样的请求。

若是放在以前,他们便算是门当户对,谁来定终身都无妨。而今温客行行动不便,倒像是周子舒自己可怜他,要把他揽在身边给个依靠似地,略带点折辱温客行的意思。周子舒心里不是这么想,却担心温客行心思走了岔路。

“你可愿我定终身?”思量再三,他还是小声问询。“我不作它意,就是……”

温客行却忽然笑出声来。“你又乱想什么呢啊,我不过是没听清。”

他靠着廊柱直起身来,直直望向周子舒。“很久之前我便说了,你在哪我就去哪。”

“师兄。”唯恐周子舒后悔似的,他这么叫了一声,又紧跟一句。“你若要定,那便定吧。”

 

 

 

他们的婚礼再简洁不过。

略小一辈的,身边常伴也就只剩成岭。叶白衣倒是愿意留下喝杯喜酒,被温客行斜瞪一眼,反而气上心头,得寸进尺地要坐主位。

大巫和七爷是请不来了,满打满算也就几个亲近好友,周子舒希望徒子徒孙都沾点喜气,便叫成岭去采买好些果子糖之类的,只等宴席当天派发。

温客行其实骨子里是喜欢热闹的。他本来年纪也没到老成之时,从前在鬼谷里压抑这么多年,也改不了心里喜好人多熙攘的一面。

不过是和阿湘到人间一天,就把好酒喝了个遍,才能在街边饭馆子里遇见周子舒。

他不提,周子舒也知道。青崖山三千鬼众没被清剿之前,也不是养来白喂饭的。阿湘出嫁前那几天,鬼谷里热热闹闹,温客行脸上的笑才有了活气。

总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。

本说没有喜服,便随便找身合适的衣服,情意到了便是,规矩也不必过于拘泥。

叶白衣上山来时,却是出人意料地带了两身花纹繁复的红衣交给周子舒。

“喜事哪能没有喜服。”彼时他把从周子舒那得来的酒壶揣在怀里,诡计得逞似地冲着刚被讹了好酒的温客行笑。“更何况我同秦怀章也还有那么几分关系,他的徒弟大喜,总不能不随礼。”

温客行瞪他一眼,骂了句老东西,摸着大红喜服不开口了。

婚礼当天,成岭早早进了厨房。周子舒替温客行穿衣,刚把腰带系上,就听见成岭喊师父帮忙杀鸡。

他回头不放心看一眼温客行。对方银发红裳端坐镜前,冲他摆了摆手。“去吧。”

周子舒便去了。再回来时却见那人依旧坐在桌前,两手空空。

他心下一急,快步走过去,低头一看温客行。这人眼角还垂着泪,抬眼却仍旧万种风情。

男子不妆,温客行亦未曾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。他学着从前阿湘的情态,挑了胭脂来抿,却也没轻没重,唇上只薄薄一层淡粉,像附了一衣糖霜。

周子舒蹲下替他擦去不干净的艳红。“怎地哭了。”

温客行眨眨眼。“无妨。只是想,眼下这间房,本该是给阿湘的。”

他睫上便又落下一滴泪来,像屋檐边被风惊扰倾下的一枚雨水。周子舒用手背去接,只觉得好冷。

温客行扭头看他,眼神里悲喜莫辨,脸上却是笑的。他目光痴痴:“阿絮啊……我万万不知,这两条半街的嫁妆,原来最后竟给了我。”

周子舒知他是从一个心魔跌进另一个心魔里去了。只道不能急,站起身来,用玉梳打理温客行长发,只盼他早些看透其中悲喜,放故人归,得新生来。

温客行很安稳。微微抬头,让周子舒替他绾发,白玉簪子没进银发便跟跌进雪里似的失了踪迹。温客行抬手去摸,探到簪尾雕花,于是狠狠一拔,刚梳理整齐的发又落了满肩。

周子舒也不恼,接过那只簪子,慢条斯理地再去束他的发。温客行晃晃脑袋,忽然笑道:“现下却是像极了你被我从晋王手中救回的那会儿。”

时光似是回溯,只不过两个人掉了个个儿,温客行的发被周子舒攥在指间。

那时阿湘还活着,和曹蔚宁打打闹闹。张成岭不会杀鸡,还被鸡追得落花水流。温客行的头发还是乌黑的,用白玉簪子定着,正是绝妙风华。

“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性命堪忧……如今却是我缠绵病榻。”温客行笑起来,透过铜镜把目光投在周子舒身上,缠缠又绵绵。“可曾后悔?”

“说不得。”周子舒干脆利落别上簪子,双手摁在温客行肩上。“说什么缠绵病榻性命无几的话。你可答应了我同生共死,不到百岁胡子长长时,看谁敢带你走。”

温客行畅快大笑。“有什么说不得。”

他眉目依旧明朗如画,眼角眉梢染着笑意,浑身尽是少年气。“这也说不得,那也说不得,阿絮也太过拘谨了。”

周子舒低下头。“那你说哪个说得?我顺着你来。”

温客行心里打小算盘的时候,脸上就是这个表情。周子舒看一眼便心知肚明,乐得不挑破,等这小狐狸给他下套。

“有一句——”狐狸眯着眼睛,“有一句说得。师兄聪明过人,便来猜猜是哪句?”

这还要猜哪句?周子舒笑,却不想放弃这白送的机会,于是装不知:“猜对了如何,猜错了又如何?”

“猜对了便有奖。”温客行打了个呵欠,自认聪明。“猜错了罚你,下山给我买酒去。”

周子舒连道几句好好好,弯下腰来捉住温客行的手。

他这师弟,人如皎皎天上月,心如透透玲珑玉,温软柔和又精明,本就漂亮得惊人。如今一头青丝作白发,更如瑶宫里降下的谪仙般。

聪明美丽一世,唯独一事,也像仙人般懵懂无知——

总该是要让人叫他明白,什么是人心险恶,什么又是情到深处不自禁。

便叫我来。周子舒心想。便叫我来……做这个险恶不自禁的恶人吧。

他凑在温客行耳边,嗅见对方发间月季香,于是笑,呼吸滚烫,喷在他师弟耳尖。

温客行瑟缩一下,被周子舒握住手腕子往怀里一带,便栽下去。

“我便猜了,对了有奖,可不能耍赖。”落倒之前,听见周子舒这么说。

接着有一句话沉沉落在耳侧,连同一个吻一起。

温客行红了脸热了眼眶,只觉得心都要化了。

他在世间独行多年,在黑与暗中摸爬滚打,只为找寻一盏只为自己而留的灯。从前阿湘给了他一道光,他便小心翼翼抓着,不敢放手。

再遇见周子舒,他望见摇曳的那点旧日烛光,只敢远望,不敢亵想。夜深人静时摸出一点温暖,聊以自慰,用以维持白日梦长。

可他终于大仇得报,费尽心机,沾了这人的血那人的血,一双手不干不净不敢拥抱,嚎啕痛哭也不盼望有人懂有人疼,失去很多后归得卸下心魔枷锁,却不敢说不敢想——

却有人突然告诉他。不必说不得,不用想不得。

你来。

再无说不得,再无想不得。

千般坎坷过尽之后,他终于在光的边缘,跌进他的红尘人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说得,梦得。尽数爱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E 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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